我们的报馆在海河西岸，距离万国桥不远。那是一座二层小楼，有着灰色外墙。在法租界，这样的西洋小楼并不起眼，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门口的“卫报”招牌和聚集在这座小楼里的人们。在天津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算得上文化名人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乔先生。

乔先生是我的师父。“师父”的意思就是，他不仅是我的职业导师，也是我的人生导师。他叫乔振邦，四十多岁，戴金丝边眼镜，很斯文，说话永远慢条斯理。在报馆，他的头衔是“主笔”。他是个大人物。那是个乱世，各种势力，无数纷争，报馆则不得不经常表明立场。一般情况下，但凡需要表明立场的文章大都由乔先生执笔。我读过他的文章，感觉非常好。在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文章里，他把当局的一位高官比作老鼠，极尽嘲讽。

这让他摊上了一场官司。尽管官司最后输了，乔先生不得不登报致歉，但我始终认为那个关于老鼠的比喻很形象，也很恰当。我到报馆应聘的时候，乔先生恰好是我的面试官。他的温和与儒雅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。当然，我给他留下的印象也不错。因此他聘用了我，并且让我充当了他的助手。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。从此，我告别了浑浑噩噩的日子，立志要成为像乔先生那样的人。

我向乔先生表示了歉意，也解释了我迟到的原因。如我所料，乔先生对我的怪梦表现出了足够的兴趣，并且以他睿智的头脑洞悉了其中的奥秘。那是我第一次听说“弗洛伊德”这个洋人的名字，也是我第一次听说“潜意识”这个舶来词。

“梦，是潜意识的反映。”乔先生说，“潜意识里，不是欲望，便是恐惧。你呢，是欲望，还是恐惧？”

我有许多欲望，但我看不出一个路遇劫匪的梦和欲望有什么关系。那么，我为什么恐惧，就因为一支笔？它并不稀有，也不贵重。当然，它还算是有些来历。关于它的来历，我在“抓周”的故事里提到过。那只是一个古老的游戏，对我来说，除了日久生情，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，我为什么要恐惧？

“对一个士兵来说，最重要的是什么？”乔先生问我。

“枪！”

“记者呢？”

我并不愚蠢，很快就明白了乔先生的意思。他不止一次告诉我，对一个记者来说，笔就是武器，同样是权力的象征，同样可以主持公义，替天行道，惩恶除奸……这些话曾经让我热血沸腾，但是现在，我忽然感到一阵惶恐。我联想起了“抓周”和“宿命”的关系。我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想要掌控我的命运。在这个关于“恐惧”的话题里，这才是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时刻。

乔先生大概感受到了我的恐惧，他安慰地冲我笑笑，拍了拍我的肩膀。